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闲,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说道一二,至于最后陈平安如何对裴钱传授武学,依旧是这对师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说话。
裴钱就越没有底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上老厨子都么得用,还是怪自己那套疯魔剑法太难练成,否则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嚣张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头,给自己师父认错了。
只是裴钱今儿胆子特别大,就是不愿转头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钱的袖子,示意她们见好就收。
裴钱轻轻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声道:老先生,咱们下五子棋,规矩由我来定,谁赢了听谁的,敢不敢!
老人面无表情道:不敢。
裴钱愣在当场。
老人突然说道:是不是哪天你师父给人打死了,你才会用心练武然后练了几天,又觉得吃不消,就干脆算了,只能每年像是去给你师父爹娘的坟头那样,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钱眼泪盈盈,紧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间刀柄。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栏杆,对裴钱挥挥手道:回去睡觉,别听他的,师父死不了。
裴钱泫然欲泣道:万一呢
陈平安气笑道:那就上楼,师父让他帮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边当时在老龙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数到三,如果还不回去睡觉,就把你抓上来,想跑都跑不了,以后师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辈处置。
陈平安刚数了个三。
裴钱就开溜了,一边跑一边嚷嚷道:没有万一,哪有什么万一,师父厉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没几两。
陈平安咳嗽几声,眼神温柔,望着两个小丫头片子的远去背影,笑道:这么大孩子,已经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们不对。
老人摇头道:换成寻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钱不一样,这么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头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岁,不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拳,开始练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钱师父,你说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将裴钱当女儿养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个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还是一个筋骨坚韧的武运胚子。
陈平安双手放在栏杆上,我不想这些,我只想裴钱在这个岁数,既然已经做了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抄书啊,走桩啊,练刀练剑啊,已经够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儿游手好闲,那么总得做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老人问道: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道:从藕花福地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过了这一茬,不管答案满不满意,立即换了一茬询问,这次去往披云山,谈心过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给魏檗送了什么礼物
陈平安有些尴尬,没有隐瞒,轻声道:一块杜懋飞升失败后坠落人间的琉璃金身碎块。
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直接问道:多大。
陈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头大小。
陈平安本以为老人要骂他败家,不曾想老人点点头,说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将来落魄山众人,在心境上,被你连累,一辈子寄人篱下,抬不起头来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问,知不知道我为何两拳将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陈平安摇头。
老人说道:阮秀当年跟随粘杆郎去往书简湖,知道吧
陈平安点头道:差点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个大骊势在必得的少年连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少年,是藩王宋长镜相中的弟子人选。当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经身死,芙蓉山祖师堂被拆,野修都已毙命,而大骊粘杆郎却完好无损,你想一想,为何没有带回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大骊北地少年
陈平安是真不知道这一内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机,宋长镜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大骊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时,那还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来数座武庙异象,而大骊向来以武立国,武运起伏一事,无疑是重中之重。虽说最后阮秀帮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补,可其实在宋长镜那边,多多少少是被记了一笔账的。
陈平安疑惑道:跟我有关
老人差点又是一拳递去,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打得开窍。
陈平安心有所动,已经横移出去数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并且无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气,这才没有继续出手,说道:你只争最强二字,不争那武运,可是阮秀会这样想吗天底下的傻闺女,不都是希望亲近的身边男子,尽可能得到万般好处。在阮秀看来,既然有了同龄人,蹦出来跟你争抢武运,那就是大道之争,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陈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摩挲栏杆,我不乱点鸳鸯谱,只是作为上了岁数的过来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绝一位姑娘,你总得知道她到底为了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时候仍是拒绝,与她原原本本讲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错,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够好。可是你如果什么都还不清楚,就为了一个自个儿的问心无愧,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蠢。
老人转头问道:这点道理,听得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听得明白。
老人又问,那该怎么做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
却不是直线轨迹,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着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
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